——于 恩阳建制1500周年前夕
那年初春时节,突然心血来潮,想要去一个地方。
说走就走,在几个小时的车程之后,大巴最后停在了一处停车场。门口一个指路牌,上面写着:恩阳古镇。他心下说:就是这里,虽然原因说不上来。
停车场外便是一座大桥,看上去有些年辰了。河对岸那头是新区。大桥百十来米长,又将河这边的小镇老区一分为二。站在桥栏边,面前是一眼的错落起伏的青瓦灰墙,背靠在一处山壁上,挤满了坡坡坎坎,象是一座座摩崖石刻造像。其间有零星的炊烟袅袅地升起,再歪歪扭扭地散开。临近河边,一些黄葛树,很有些年纪了。更有一棵从青石堤缝隙中蹿出来,斜斜地伸向河中。
河的上游自北而来,却突然在前面不远处转了个身,在眼前形成一个大的回水湾。这时节的河水并不多,估摸到了夏天,能有个六、七十米宽。
而四周均是一些小山。说是“山”,准确地说,也就是一些“山包”,都不过百十来米,只有南面一座较高。小镇就被这些小山环抱 ,有两条蛇形的公路蜿蜒于丘陵之间。而眼前这条河,却象是另一条路,弯弯曲曲地不知要跑到哪里去。
正要午饭时间,想着近距离地看看炊烟,他便顺着桥头边上一条石级辅路下去。
走过一段由三合土铺就的斜坡,下面便是一条小街。大桥的一个桥孔就横跨这条街。右手边是一条较窄的街道,左边则通往“古镇”。而桥洞里两边,摆满了各种小摊,卖菜、卖小吃和玩具之类的。一个角落里,几个人饶有兴致地围在一起,一张纸板上写着“划甘蔗”。他只看了个半明白,肚子却有些饿了。便左右一扫,发现隔壁桥洞下竟然有几家餐馆。感觉有些少见,就走进了其中一家。
点了菜,便找了个位置坐下。四周看了看,五、六张桌子,人还不少。只见头上就拿桥拱做顶,两侧也将桥墩为墙;另外两边,一边全是玻璃门;另一边做正门和灶台,外面卷帘门升了上去。倒也是将就地势,浑然天成的一个小店。
一会儿,菜便上来了。正吃着,门口走进一个手拿烟管、高高瘦瘦的老汉。嗓门却不小:“老板儿,给我切二两卤牛肉,再来个猪耳刀拌臭耳子根根。”本地口音浓。又走到柜台酒坛那里,揭开一坛的盖子,闻了闻,转身说:“先打二两蛇酒,喝了再来。”老板答应了。
老汉再四下一望,然后径直朝他这桌走来。到了桌对面,上身微微向前一靠,问道:“这里莫人啵?”他抬起头,摇一摇手,说:“莫得人。”老汉看了他一眼,便坐下,顺便扫了眼他面前的菜:一盘青椒肉丝,一碗小白菜豆腐汤。
很快,对面的菜也上了桌。这时,很突然地,老汉拿起筷子,虚点了几下自己面前的菜,对他说:“来,来,来,拈起吃,拈起吃!”他有些猝不及防,先是一愣,看了眼老汉,确认是对他说的后,便双手乱摇:“不用,不用。”有些尴尬,多的话也说不上来。心想,这是嫌他的菜太寡淡吧。
吃完饭出来,边往古镇里面走,边回味刚才那一幕。这时正好看见几个路人互相打招呼:“吃没有?”“吃哒了,你们吃没有?”便瞬间释然。
其实,他觉得饭馆里的一幕,既熟悉,又久远,似乎有过这种记忆,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时间和场景。所谓“低头不见抬头见”,这里的人,互相之间的距离这么近,也是很容易想到的了。只是相较于稍微大点的城市,人们都各自呆在自己的鸟笼子里,邻里之间的那种“老死不相往来”……对比之下,也就一言难尽了。
其实,老汉刚点菜时的场景,让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鲁迅笔下的一个人物,但随即就否定了。后面反而感受到了一种……怎么说呢?一种不拘小节的“豪气”——应该是“豪气”吧。想想,有点意思。
路两旁几乎清一色的青瓦加竹篱墙,墙下部用一圈木板做围;内墙则上面是镂空雕花窗户,木板也都是青灰色了。而顶上是这一带独有的结构:房顶并无大梁,而是用“双檩双挂”来代替。有些大门两边仍然保留着骑门柜台,但好些房子似乎都不住人了。
几弯几绕之后,终于看见由青条石铺成的梯坎路了。爬上一段后,看到一条横向、稍宽的街道,门牌上写着“正街”。这里的住户,看起来要比梯坎下面那一带多些,偶有几间翻新的。不过这上面,明显有了砖墙建的房子,也保留了更多的古风。这一段,应该就是所谓的“古镇”了。
走马观花般地看过去,不大一会儿工夫,就到了最上面。其实到这里,也只是背靠这座小山的半山腰。上面横着一条公路,一台挖掘机正在挖更上面的山体,应该是要修建新的房子。
这一路上来,他就觉得不尽如人意。于是,便从上面下来,从中间一带折往靠着河边的小巷走。
正走着,前面发现一个所在。从外面看,象是一座祠堂,顶上有山墙,很有些年辰了。便向旁人打听,回说是“禹王宫”。他登上几步台阶,从空着的门洞往里一探头:只见小小的一间,却不见供奉;地上倒散落着青砖瓦片,连房顶都几乎没了,破败不堪。心下落寞,便退了回来。
不远处就是那条河。临河却有几处用木棒撑起的吊脚楼。走到吊脚处向外望去:河水本是从北而来,在前面突然折向西南,又从这里开始回头,在下游不远处再拐向东北方,最后转回南面,在小镇旁边形成了一段弧形的凸起。水流速度在这里减缓,河床也明显变宽。看了一会儿,就感觉有哪里不对劲。
他就估摸着:因为河的关系,应该只有傍山坡的高地,和刚才看到的大桥那头的地方,最早建有房屋;而从梯坎以下到桥洞之间,原本是一片洼地,房子应该是后来才建的。难怪刚才一路过来,看到那片房屋都有很高的水湿线痕迹。他当时还不解,以为是什么装饰风格。
所以,他就有了个问题:为何人们要冒着被水淹的风险,在洼地建房呢?
带着好奇 便沿着来路返回,穿过桥洞,往另一头走去。
这里地势明显稍高,只不过街道更窄。只见门牌上写着:“回龙街”。是了 ,这正是因为水的流向而得名的一条街。穿过这条狭长的小街,前面便开阔了不少,河也重新露了出来。他心中便产生个念头:莫非,这就是所谓的“龙回头”?
不过,仅仅沿着河边走,河流和整个小镇的全貌还是看不太清楚。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和刚才的疑问,引起了他的兴趣,就想要打探一下,找个合适的高处,看一看小镇的全貌。
正好,不远处一株皂角树下,两位老者在对弈,便走过去请问。其中一个抬起头来说:“弹子大的地方,有啥子好看的嘛?你去那头正街上,一直上到顶就行了。”他便要说刚从那上面下来。另一个却接过话来说:“你莫跟别个弄来扯。人家想看吗,是有他的想法嘛。”回头指了指身后那座山:“这个样子,你爬上这座山,到半山腰就看得清楚了,虽然有点路程。这个算是这一带最高的山了。”接着转回头对他说道:“也是哈,往往要有点距离,才看得更真切。”
听了这话,他便深看了一眼老者。却见老人面色平静,倒是他自己心里有了些微波澜。
他沉吟了一下,问:“那爬上去要多久?”老人回道:“远也不算远。从这里上去,估摸也就七、八里地。桥上车站外头,倒是有私人的车,走的公路,就要远一些;价钱嘛,不好说,还不如自己爬上去,最多也就两、三个钟头,一路还看得到打花苞苞的焰山红。过后下山回来的车就要相因些。”
他见老人说得详细,就连连道谢。决定去看一看老人口中的“焰山红”。
一路上果然也不无聊。原来老人说的花就是“映山红”或者叫“杜鹃花”。其他的还有刚要开的扁竹叶和樱桃花。不过没到灿烂时节,确实还只是“打苞苞”的样子。
走走停停,大约两个钟头后,就来到了半山腰。只见前面路旁一座小亭,亭内一张石桌。他正好有些乏了,便到亭中歇息。
趴在石桌上,望着对面的小镇,想了些有的没的。这时,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,一个声音道:“快醒来。桌子太凉,睡不得。”
他抬身一看,是一位身着青衣道袍的年长道士,手肘里靠着一柄拂尘。他便回道:“刚从镇子里爬上来,稍微有点累了,所以在这里歇一歇,不想却睡着了。多谢……”又嗫嚅着问:“……是该叫您'法师'还是'道长'?”道士坐下,一笑道:“呵呵 '法师'二字是不敢当哦。随便些,莫拘礼。”又问他:“镇子上头有车,咋个要爬上来喃?有些路程哦。”他便回道:“有些好奇的事,想要远看镇子的全貌。所幸路程也并不多远,就上来了。”
道长道:“小小一个镇子,为啥子想看全貌?难道这芸芸众生相,你都想看全了?”说得他一愣,道长却哈哈大笑:“对不住,我显扬了。”“显扬……?”他不解。“我是说,我不该掉书袋跟你炫耀些虚的,其实是跟你开个玩笑,莫往心里去哈。”道长说。
他回味了一下,倒是没想到:光想到要看全地势地貌,却忽略了人心世情。这句话,倒也不算玩笑。联想到下棋老者的话,他心中一动:一个叫我上来,一个又似乎让我回去……
他便坐直了身子:“确实是我想简单了。不过,刚才在镇子里走了一圈,虽然看上去有些凋敝,但不知为何,总感觉这里是有些故事的,却又说不上来原委。”
道长微笑道:“哦?你有这个想法?咋个讲呢?”他便回道:“也没有。只是有个疑问:以镇子所处的地形条件,空间本就有限,房子却挤得满满的,几乎没有空地。最不解的是,除了正街和回龙两边较高以外,中间从大桥到正街下面那片低洼地,却也建满了房子;但旁边就是一条河啊,一旦发大水,难道就不怕被淹吗?”
道长沉吟一下,说道:“你倒是看出些名堂。确实,前两年这里就发过一次大水,连带泥石流滑坡,你说的那片房子就被淹了一半高。其实,象这样子的大水,以前也多,基本上十几二十年就要发一次,短的也只要几年。但是,就这样都不算啥子。记得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凶的,还是1965年那回。那次是除了正街上头,其余的都快淹过了房顶,好多人就站在房顶上,护住被冲散的家具。要说起来,在古代就更惨。起码现在还可以搬到对岸去。另外,听说准备在上游修拦河坝,来调节水位。”他听到这里,不禁感慨:“确实有些……嗯……。”
道长接着说:“其实,人世间好多事情是莫得道理可言的,不过是为了简单地过日子。说得正式点,两个字——'生存',才不得不如此而已。你看,镇子依山而建,四周又多是山包,从前更莫得公路、大桥之类的,就连去河对岸,都只有靠摆渡。所以这里还有样东西,也算是旁证:就是老百姓出门,运输小件物料时,往往就靠一个背篼。背货、背牲口甚至背人,都用这个,这也是山区的特色。以至于长久以来养成了习惯,到今天,好多家庭里都还在用。不象平原地区,出门多用鸡公车,这就是山区和平原的对比。所以,所谓的'僧多粥少'也终究敌不过人心向好;如若再进一步,那更是人心趋利啊。你说还能咋个办?”
但他还是有些不解:“这个……确实,连生存的心理压力都这么大,真是难为了这里的人。不过……我不是抬杠啊,只是觉得,正因为如此,就更不能冒着生命危险,成天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吧?听您刚才的话,难道是有啥子足以抵减灾难的好处,才非得往这里挤吗?”
道长抬身微微一笑道:“看来你是真有些兴趣,那就跟你摆一摆空龙门阵嘛。可以这么讲:所谓'水能载舟亦能覆舟',事情多半都是福祸相依的,对吧?水能祸害人,也就能造福于人,天无绝人之路嘛。正因为陆上条件不行,所以就转而多利用这条河了。毕竟一千多年来,大半时光里,这里的人日子还算好过的。”
他听了,感觉有些反转,诧异道:“您是说,这里竟然有一千多年的正史了?”
道长点点头,说道:“你应该晓得南北朝吧?在南朝的梁高祖时期,也就是公历的525年,这里就正式有建制了,而且是'郡、县同治',录入正史。到如今,再有个十年出头,就有整1500年了。”
他讪笑着说:“嘿嘿,说到历史嘛,我还是喜欢的。可惜不喜欢自己读书,只喜欢听别人讲故事。”他确实没想到,看起来有些破败的小小镇子,竟然快要1500年历史了,而且还是以“郡、县同治”出场。但一转念想到:也许一路上,小镇给他的那种说不出来的直感,看来多少还是有些缘由的。好奇心又增加了一点。于是便请求道:“那就有劳道长跟我讲讲她的故事吧。”
道长一笑:“难为你倒有闲心听她的事。既然如此,那我就来胡诌一番吧。”接着便说道:“这边的地理环境你也看到了。往更宽泛一点的范围来讲:这里地处川东北角。北面是由秦岭山系延伸下来的米仓山,东北大巴山,往西过去一点就是剑门关;这几处几乎隔断了与外界的通路。只有南面地势相对较低,但是同样有我们所在的这座山一样的其他山丘阻拦。——好在有这条河。所以,要跟外界来往,大半只能靠她了。”
听到这里,他想到洪水对人的巨大危害,插了一句:“既然交通不畅,就减少跟外面的交流啊!一样过日子嘛。”道长笑道:“为了听故事,你也不用说些岁娃儿的话吧。哈哈,当这世上真有桃花源啊?且不说在这里设个郡,官员就有了赋税的压力;单说这背后大山里,那些木材、青条石、矿石、竹子等建材,还有药材、银耳、木耳、野鸡野兔、熊瞎子等这些山货,也得拿出去换钱才行啊。不然,仅靠着些从坡坡坎坎上抠出来的这点薄田,养得活几口人啊?更何况,世人一旦吃饱了,就会想着吃好不是?”
他开玩笑地说:“道长,看来您身在道门,却也挂着尘间事啊。”道长哈哈一笑:“见笑了。想我皈依前的二、三十年间,也是食烟火的。如今不过是你问俗事,我们就摆俗事。道理若有相通,则可以借鉴,也算助我修行,无妨的。”他岔开问道:“道长是本地人?”道长朝对面那片新区一指:“那里上去一点,从前叫做'百顶子'的,就是我的尘世俗根所在。以前是一道山梁,如今莫得了,全是房子。”
他便把话拉回来:“这样看来,古时候确实也只有这条河能发挥主要作用了。”道长道:“是啊。古时候镇子的建制都有升降,但这条河的贡献却没有变。自唐宋以来,对她的利用就更频繁。唐代造船技艺不断提高;特别是到了宋朝,当时为了炼铁和烧瓷,以煤炭做为燃料被普遍使用以来,官船就大量增加,往来于山水间,把上游南江等地的煤炭、石灰矿这些物资运往下游。只不过老百姓多半是用不起的。”
他问道:“那这条河的下游一直通到哪里呢?”道长道:“下游可直达重庆的合川,汇入嘉陵江,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。”听到“合川”,他便接道:“这个我晓得。合川就是宋朝时候的钓鱼城吧?那死守钓鱼城,射杀蒙哥,有没有这条河的功劳呢?”道长道:“呵呵。这个难说,说不定也有。只是有人说,这条河得名于这座山,我倒觉得不尽然。”他便问:“哦?咋个讲呢?”
道长说道:“所谓'山南水北谓之阳'。但这镇子并不在这座山的南面,反而是北向;而河从北面来,镇子也正好位于回水以北,坐北向南。所以,应该是水得名在前,原本叫做'义水',故而镇子最早便从水名,叫做'义阳郡',而山却是因水和镇子得名,叫做'义阳山'才对。如今镇子的名字,在隋朝由'义阳'改为'恩阳';而'恩阳河'一称,现在就不单指代这条河,同时也代称镇子的名字,却是源于元代时,将当时的'恩阳县'降格为'恩阳河场'的缘故。这可是正式建制以来,被拉得最低的一次。这其中,说不定就是元朝廷为了报复所为。哈哈,玩笑玩笑……。其实,这只是各个时期根据当时的需要来安排的。反正,现在当地人都把镇子也叫做'恩阳河',就是从那时候来的。”
他“哦”了一声,问道:“那刚才所说的'福祸相依',我大概明白了。虽然洪水给人带来灾难,但一旦利用好了,也会带来福祉,是吧?”
道长道:“是这样。虽然那段回水湾抬高了水位,增加了被水淹的风险,但也正是因为水流在这里减速并聚集后,使得河床加宽,而刚好形成一个天然的码头。毕竟发洪水的时间,相较于正常平静的时期要短得多。所以,繁盛时期,官船、私家小舟、竹筏子等络绎不绝;而从上游下来也有上百里以致更远的路程。故而这里就正好可以给各类船只提供补给和休整,成为一个中继站。一时间,栈房、饭馆、茶楼甚至赌场等一众行业应运而生。所以对人口的需求就大量增加,连外乡人也找过来,使得以前的地盘就明显不够了。你说的中间那片洼地,也就被迫利用起来了。不过以前,那片地上建的房子,多是租给底层苦力或者从外乡来讨生活的人,比如:纤夫啊、挑夫啊、脚夫之类;再或者一些相对损失不会太大的行业:诸如铁匠铺、栈房之类。栈房修个两、三层,下面寄放牲口和劳作工具,上面就住人。一旦有大水之年,淹过之后,等水退去,再重新收拾,成本也不会太高。如若不这样做,也是没有其他办法的事。当然,这些繁华的背后,最终是官家和有钱有势的人拿走了大半;再加上长期靠山吃山,到底有个穷尽之时,所以其实普通百姓,并没有多了不得的收益。只是比起周围,大多数靠辛苦耕种吃饭的民众来说,那又算是不错的了。”回头看他一眼,说道:“不晓得你有没有路过其中的一户人家,他门口就用青石垫了几层台阶,里头厢房到堂屋又升高了几步,就全是这样子想办法加高的。而那家之前就是一间栈房,后来拿给他家买下来,改成自住的院子,还有一条小溪从山上下来,横穿过他家堂屋下头。本来……那房子是不该建在那里的,哎……”
他察觉到一丝异样,问道:“咋呢?这中间又有啥故事么?”道长缓缓道:“故事嘛,倒悠长。只是时间也过去百年了,终究还牵扯人家的家事,不好多说得。”他听了,便叹一口气,道:“可惜了……。那还是说些其他的吧。除了洪水的特点,还有特别的事发生吗?”道长不答,却问道:“你倒有兴致,难道不担心天晚了?”他回道:“莫得事。下山如果没车了,就住山上。”又说道:“看来小镇的地理位置确实有意思啊。”
道长道: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所谓特点,那都是环境造成的,有啥样的条件,人就咋个因势利导,顺应自然嘛。举个例子,你先前看到关于红军的介绍了吗?”他回道:“当然。不过说实话,有些没想到的是,这里竟然是全国第二大苏区——川陕革命根据地。”道长道:“从这里也就能看出她的特别之处。当然,当时是以巴中为首府,辐射这里的。其实,巴中的位置更靠近里面的大山,而河却是从这里流向巴中,这里是上游。所以,控制了这里,也就控制了物资运输的通道。选择川陕交界处做为根据地,首先,当时天下大乱,军阀割据,匪盗猖獗,民不聊生。其二,选择这里,正是利用了周围的天然屏障,又占据了水运的通道。战争时期,便形成了易守难攻的有利条件。第三,民众基础:当时社会各阶层严重分配不均,而那些靠这条河吃饭的百姓,更是因为外运物资经常被劫而苦不堪言。而红军的到来,不仅保障了运输安全,也因为养军队正好可以消化这些物资,更因为红军帮助百姓抵抗和消灭了欺压他们的势力。所以,人心所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故而天时、地利、人和都占齐了,才能成为具有战略意义的根据地。”
他点点头:“嗯。战乱时以山川为屏障,和平时用河流来发展。可以这样理解吗?”道长笑道:“大约可以这样讲。我先解你这句话,你且看看:山为'阳',为'刚',为'静',为'固守',为'坚韧';水则为'阴',为'柔',为'动',为'变化',为'顺势'。而战乱与和平,是人类行为,也可看作'心动'和'心静';你这句话也可理解为:心动时依靠山,心静时可顺水。也就是山水相依,动静结合。说的是人,也是社会;不过要随天时、地利、人心所动而转换,以最终趋于平衡。”
他听了有些蒙,说道:“太深奥。既要坚韧,又能顺势;既能守得住本心,又能顺势而为。这也太难做到了。”道长微笑道:“是。说起来容易,真要能做到,实在是难。我只是浅解你刚才的话而已。”
他心想:明明是我先解你说的,你倒反弹到了我这里。便问道:“那你刚才说'大约可以这样讲',难道还有例外?”
道长道:“所谓'大约',是说的人借山水来说话。其实,往后拓宽一步来看,山水何尝没有生命,没有动静,没有转换?山,是外面看着不动;而水,则是表面看着不静。只不过山水转换的周期,要比人类心情的转换、生命的转换和社会的转换周期长得多而已。也就是说,万事万物均在不断转换之中,所谓的'静'只是相对的,而人需要在'动'之外,能平静下来才能做好判断。就象山看水、水看山时,能多看对方,多看自己,才能看得更真切。”
他只感觉在云里雾里,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:“道长,我听得有些头大。那……您说,到底这里是'山文化'浓一些,还是'水文化'更浓一些?”
道长哈哈一笑:“我刚才又在掉书袋了,乱说一气。好好好,不说这些了。只是你刚问的这个问题,又需要扯得更远了,毕竟每个时期都有不同。我只跟你摆龙门阵,不讲那些歪理了。”
“《山海经》里有讲:'西南有巴国。太昊生咸鸟,咸鸟生乘厘,乘厘生后照,后照是始为巴人'。也就是说,后照是伏羲氏的后人,他的封地在'巴'这个地方,他是巴族人的始祖。而你看这个'巴'字,它是一个象形字,取自于蛇;上面是蛇头和蛇眼,下面是一条长长的身躯和尾巴,后来便演化成了现在的'巴'字。其意为'贴'、为'粘' ,也取自于蛇贴地爬行的特性。即巴人的图腾为蛇,如今周边也多流传关于蛇的传说。而以蛇身做为华夏族'龙'图腾的躯干,说明巴人也是华夏族里重要的一支。后因巴族人随周武王灭商而建功,被封为子爵巴国,也就是'巴子国'(所以巴国人用'巴'和'子'这两个字比较多,直到如今);后来与战国七雄同时称王。其鼎盛时期可谓幅员辽阔:东起鄂西,西至羌藏之地,北临秦岭,南达黔贵北部。大部分土地均处于今天所谓的'第二阶梯',所以主要'以山养人'。比如:盐井、山货等。而盐巴一直以来都是战略性物资,那时海域有限,大海离内陆又远,井盐就显得尤为珍贵。而当时巴国就拥有好几个大型盐矿。所以,为争夺这些物资,便会经常发生争端甚至战争。其民风剽悍也跟这些不无关系。而小镇所处位置,盐矿规模极小,所以只好拿药材、建材、山货这些,到下游去换。”
“不过,前面讲的这一段,说来也怪:其实,小镇当时加入巴国的时间并不算长。早在距今三千年前,这边其实属于当时的'奉'国;也就是周武王元年时,当地部族建立的一个候国。这个奉国在延续了六百多年之后,才被巴国所灭;而在接下来的五十多年后,巴国又被秦国联合古蜀国所灭。也就是小镇这里被巴国统治的时间只有五十多年。而如今,却可以看到巴国文化在此地的痕迹却到处都是。当然,到了今天,已经说不清楚以前的奉国文化遗留了多少,也不晓得参杂了多少巴国文化。就算有记载,也未免分得很清,因为人嘛,是有很多共性的。特别是华夏这么一个历史长远的文明。所以,这也说明相关性强的文化,其实是一直在不断融合的,很多时候根本细分不了那么清楚。”
“所以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,也就养成了靠天靠地吃饭的同时,却又向往与外界交流的,复杂的生存文化。不象今天,到处都有了公路、高速路、铁路,甚至将会有机场。”
他诧异道:“这里要建机场?”道长向山后一指:“就在山下不远,听说明年开工。”他想了想,接着问道:“那现在的交通不再是问题,但反而这条河不再那么吃香了吧?你说的'坚韧'和'顺势'这些可还在?”
道长向远处望了一望,说道:“是啊,这个不好说。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:眼见得这条河倒是不好利用了。相对开放后,与外界的交流速度加快,激进的想法还是动摇了人们的一些本心,毕竟对比之后,心里落差肯定很大。不过,这也正常,总要有个适应阶段嘛。其实,就我看来,不管是农耕还是工业化,又或者商业、服务业和旅游业,其根本还是一样。在完成基础积累后,最终还是需要回到长期、平和的状态,才是正理;急功近利终究是不可取。好比一家餐馆,其菜式、价钱、服务等如何,食客心里是有一杆秤的;如果哪一天,生意慢慢淡下来了,食客却多半不会跟老板直接讲原因。就怕有些经营者不自省,到最后连咋个关张的都不自知,就可悲了。”
道长这时一笑,说道:“我看有人在争论一个成语:'无奸不商',说原本应该是'无尖不商'才对。一字之差,天壤之别。依我看,正是由于有些心态不可控,才从'尖'演化成了'奸'。有些事情也确实无奈。我倒是认可原来那个字;不过,最初应该正是考虑到那种不可控的心态,才为了勉励人们,并倡导一种本来的理念而产生的。只是有些路,走着走着就变了方向。”说到这里,问他道:“'龙生九子'的故事你应该晓得吧?”他回道:“只晓得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些神兽。”
道长接着说:“这九子各有特征。比如'赑屃',也就是'霸下';说它'好负重'。其实,做为普通大众,哪有喜欢被压制的?但我理解其背后的含义,却是古人苦口婆心地,在彰显和倡导一种坚韧的品质,和以平和心境面对事情的心态。这九子的特性,说起来也就是在教给人们,应对各种生存环境时,该有的心态和方法。”
他听到这里,好象有点明白了:既能守得住本心,又能时移世易,不断自省,以趋平和;虽难做到,但还是要有个方向吧。于是谢道:“难怪我总感觉这里是有些故事的。幸喜能遇到道长,给我以点化。”
道长道:“听你一直提到这里有故事的说法。其实,有故事的人、事、物,遍天下哪里没有?只是各个侧重不同而已,也就是你说的'特点'。”
这时,道长站起身来,道:“我在这山上呆了这么些年,也时常在这里看对面。其实,那些我们所说的'坚韧'和'顺势'等,就在这些山、水之间。比如那里……”说着,向对面一指:“你来看:那片因回水形成的,象鱼嘴一样的地带,有人叫做'龙回头'的,看它象不象霸下的头?其上下游正是它的前麟脚;而它背后,以前的那道山梁,象不象它背上驮着的一块碑?要我说,这里就是一处典型的'霸下驮碑'之地。好巧不巧,它又正好匍匐于其对面的禹王宫下。所以啊,说不定,这就是当初将这里设置为'义阳郡'的初衷吧。”
说完这话,道长便要走。而他似乎还有话要问,转身去喊,四下却哪里有人?
心里一急,便醒了过来。却原来是一场梦。
他站起身来,活动了一下筋骨,一边回想起梦中的情境,站在原地,看着对面,竟呆住了。一时间,对于突然想来到这里的原因,似乎有些眉目了。
心中一动,耳边响起一句话:“远观桑田近,近看炊烟远。”
这时天色将晚,他便赶紧起身,向不远处的山顶爬去。
2024年 春